(八)
(八) (第2/2页)他们一时无法接受。这一批被驱逐的客人,在信号的最后说到,你们的星球上或许有着善良的生命,我希望他们可以利用好我们星球的宝贵资源,以此改变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他们将他们的研究成果藏在了南极半岛的一座山峰里。他们祈愿,这个成果会被一个有良知的人发现,并为他的种族创造正面价值。
瓦格纳听完大叫:“我要告诉站长先生!”
查尔斯忙拦住他:“想清楚啊老师,这是你的专利……”
“我不管,我的意识混乱了,甚至一团乱麻,但我还是有直觉的,我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一定要这样,我给不出什么理由,我只能说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以前那个狭隘到无耻的人,在现在可以勉强地被称为人了。”
查尔斯被瓦格纳的话语说愣住了,他伫立在这个空荡荡房间好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站长差点与急匆匆赶来的瓦格纳先生撞了个满怀,看到了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站长愣住了。瓦格纳先生手足无措地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十字。将事情的始末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起初,站长的眼里有一丝惊讶,但随后,他的微笑便取代了一切该有的面部表情。听完瓦格纳的话语后,他学着瓦格纳的样子给自己的胸口上也划了个十字。
“两位亲爱的外国友人,你们都是中国人想交的朋友,这应该是一个有意义的项目,你们该把这个项目做下去,不是为美国,也不是为中国,是为了人类,为了每个有爱,向往和平的生命。”
苍穹无边,雪无际。站长伫立在有阳光洒落的雪地上。瓦格纳拒绝了他赠送的新雪地铰链车,他边往胸口划着十字边说:“那是中国人的财产,是给中国人用的。”
就这样他们驾驶着那辆即将支离破碎的车,往南驶去。
他们乘着相同的船,以相同的方式返回南极半岛,船在冰面上脆弱得像开在苔原里的花,在支离破碎的寒风中缓缓挪动着。瓦格纳已不敢将裸露的手放在窗外,因为他的灵魂已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那像剑一样的雪正尝试着揭开他的脸皮。他的灵魂所背负的思考已经重过了他身体所背负的行囊,铰链车也已经传出了叮叮哐哐的金属碰撞声,犹如上帝为这片荒原唱的哀歌。寒风毫无底线地折磨着那两个人脆弱的身子,两个人蹒跚在连憧憬都已化为乌有的碎片之中。
瓦格纳在长城站中忏悔了他最后的一项由无知引起的罪过,他的身子便突然感到了一丝细微的舒适,他隐约感到了自己已经走在人生的边缘了,他突然想用自己的肢体来感觉有风的地方,从而犹如获得大自然恩典般获得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去赞颂那片绚烂圣洁的白色光景,那里,他的心灵有了在困厄面前勇敢释然的渴求。
不久,他们抵达了那座山峰。
他们从探险者变成了旅行者,而那天后他们成了伟大的朝圣者。向着他们向往的答案也是人类的信仰朝圣。
凝望着雪白的山麓,他们不约而同地冲着前方,假装摘下那个早已遗失的帽子,用舌头将嘴唇舔了个水湿。大声呐喊“For science!”
他们生命——为了科学。
南极半岛子夜的时间,像微弱的光影一般被逐渐地拉长,像这雪山中的雪一般顺着山麓往各种地方延伸着,天空昏昏沉沉像承载着无数悲恸的情愫。
他们跳下了车,沿着山脊往山顶走去,气候极寒,加之深不见底的积雪,很可能将他们拉进悬崖或者深渊。他们的知觉已经完全地被冰雪剥夺。寒风四起,查尔斯感到自己的耳朵将会像蘑菇一样被采下来,但再看脚下的万丈悬崖峭壁,他牢牢抓住那个足以冻结他血液的巨石。
瓦格纳的脸颊早就被冻得像奶糖一样没有任何流过血液的迹象,他这一位普通人类的身躯从未经受如此的考验……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了,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步伐,一直往上面挣扎着……他和查尔斯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脸颊甚至连鼻子都挂不上了。
那场逆风的驰骋似乎耗费掉了查尔斯和瓦格纳所有的体力,但他意识到了些什么,那种莫名的力量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主观的意识而并非上帝。他在那层峦叠嶂的山麓之上,迷失了自己,徘徊在虚无的轮回之中。
查尔斯上前扶稳他,他们站在荒原的迷茫中。
突然,他们面前的雪山像竹笋一般地顶着他们往上走去,原先印有他们脚印的山道开始雪崩,除了他们所伫立的方寸之间外,所有的地方都在下陷。他们将目光往后转,发现了泰坦神克洛诺斯的脸。像是嵌在卡拉瓦乔的油画上一样,他苍老、颓丧、狰狞甚至可憎。他将手臂放在下面翻腾雪的世界里,从那片白色的混沌之中捕捞他的子女。得墨忒耳、赫拉、赫丝堤亚、哈迪斯和波塞冬,他们倔强的面孔只在两人的面前一闪,便被父亲克洛诺斯扭断头和胳膊,送往口中……血和雪同时喷涌而出,汇在天穹。而克洛诺斯的那座雪山,瞬间显得肥大臃肿。
查尔斯大叫:“看呐,看白昼!在南极的冬季哪有这样早的白昼。”
“白昼,就是宙斯神。”
克洛诺斯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凝视着那个影响他称帝的最后一人。
“赌鬼!我是输不了的。你也会像你可怜的手足一样化为乌有,在万念俱灰之时坠入魔窟与深渊,你主张和谐共同繁荣,该跟你一起繁荣的都早已进入那血与火的地狱之中。你这羸弱的躯体,还要再去垂死挣扎些什么!”
阳光猛地射进克洛诺斯的眼睛,“很简单,就用你身上的那些善良将你瓦解,你身上所有臃肿的地方都是那些向往善良的部位,在阳光的照耀下,终将升腾,在苍穹之上,凝结成新的整体。”瓦格纳站在克洛诺斯的指尖大吼:“宙斯!伟大的神啊!我愿献祭我的生命用来给予众神力量。”
查尔斯失声大喊:“那是幻觉,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是濒死之神的魔爪!”
“从刚开始抵达南极我就明白了,我的死是必须在南极举行的节日,查尔斯先生,你要清醒,这会是个伟大的历程!这是人类伟大的历程!我甘愿做这一伟大历程的先驱。在南极,在与死亡亲吻之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弥足灿烂的生命,弥足珍贵的生命。用我的生命换取人类生命的和谐,这是我人生的意义。是对我而言无比的幸事,查尔斯,听我的,给我活着出去,去中国,在那里燃烧你的生命!”
一层层的冰雪成为漩涡排布在阳光会洒落的地方,簇拥着咳嗽,衰竭,戴上灭亡的冠冕的克洛诺斯。那个死神般泰坦的面庞上所有的五官像是弹簧一样往外弹出那面目全非的脸唯独可以蠕动的嘴和手指。
他握起在他脊背之上的瓦格纳。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嘶吼着,“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无耻至极的恶人,给我听着!整个宇宙都是我克罗诺斯的花园,我的花园!那可恶的宙斯已经死了!”
这雪地里面没有宙斯,除非每一片雪花都凝聚在一起。凝聚时的和谐之光是这世界上最为美丽的景致,也是这世界上再美好不过的事了。
雪山还是雪山,荒野还是荒野。
查尔斯没有看见克洛诺斯的死去,瓦格纳也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薄如蝉翼的他在这片被自然塑造的城堡里踽踽独行。他继续地徘徊着,走着……这个足以为他的思绪留下一些飞舞的时间。
他身上龟裂的部位越来越多,伤口越来越长,越来越深,像是缠绕的藤蔓吞噬着他的灵魂。他在悬崖上做着最后的攀岩,他的身体也无力支撑,在万丈深渊面前他们向着死神拼命地蠕动……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些在他二十五岁的生命里曾经停留和驻足的人们,突然间,他口渴得要命,甚至这也为他带来极度痛苦的晕眩感,他觉察到了自己以如此颓丧的方式触碰了极速流逝的时间。他感觉伤口早已抵达了他的骨骼,一系列的失落和痛强劲地翻涌而出。伟大的查尔斯先生终于在激烈的挣扎后抵达了山顶的高地。
雪几尺多厚,那个一望无际的洁白的世界。他见到了瓦格纳先生,他那么渺小,蹲坐在浩瀚无垠的雪地中央,瑟瑟发抖,他用怀抱紧紧抱着一个绿色的盒子,用他仅有的体温阻挡着寒冷的风。
查尔斯拖着疲惫的身体冲向他,“你怎么样了,你受伤了吗?”
瓦格纳颤抖着给他递去了那个盒子,“查尔斯,活……活着出去……把这个东西……交给……一个可靠的……中国人。”
苔原的上空响起了一阵阵紧促的轰鸣声,查尔斯心知肚明,那个轰鸣声绝对不会是宙斯或者《圣经》里面的什么人物,那是一个真实的直升机。查尔斯知道那是现实对于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但是除了喊破喉咙看空中的飞机掠过,他也无济于事。螺旋桨的摆动就足以盖住他的任何声音。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了瓦格纳念诵《圣经》的声音。当时的他把这个声音理解为了绝望,于是他为绝望哭出声来,边哭边狠命地捶胸顿足着。
瓦格纳掏出了袋中的折叠刀大喊:“查尔斯!给我做到最好!”他笑了,他露出了生命中那份最纯粹的微笑。没有帽子,他用手拽拽后脑勺的头发假装脱帽,可头发早就成了冰柱。他又用舌头润湿嘴唇,发现舌头也硬得吓人。这是一场残缺的仪式,却最接近那份仪式的真谛,他大喊:“For Science!”用军刀往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刺去。
查尔斯的时间停止了,他仿佛感知到了一尊巨大的雕塑下坠着。在瓦格纳体内像火一般的血液溅出来,洒在冰雪之上并融汇在了一起,红色的水滴在空中飞舞起来,像是一朵朵有温度的玫瑰。
“瓦格纳,你是疯子!你不能死!”查尔斯跑到他的身体旁,拼命地摇晃着他,摇去了沾在他脸颊上的血迹,二十五岁的查尔斯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坠落在他身边的死神像是水草一般掠去了一个生命,他慌乱恐惧地大吼着,不知所措着,迷乱着。荒原里殷红的血液坠在地上,像是一颗偌大的红星。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但是悲恸让查尔斯的世界安静了。
查尔斯将嘴贴近奄奄一息的瓦格纳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谢谢你,谢谢你。”
三十多年前查尔斯回到了人潮汹涌的城市,而那位名叫瓦格纳的英雄把自己的墓茔永久地驻扎在了南极唯一温暖的角落里。也许,他知道,多年以后会有无数的生命永远地记住他。因此他在牺牲之时露出了无尽的喜悦的微笑。
查尔斯凝望着天边的云絮,仿佛这位英雄没有逝去。
几个月后,他订了第一张去中国的机票。
“我要把这项任务交给像长城站站长一样的中国人,而不是一个浮躁、贪婪、懒惰、冲动、自私的人。对于这些人,科学便仅仅是一个用来掩盖他们丑陋的谎言罢了,宋学津先生,我并不为你感到开心,我对你是无尽的失望,如果你还有这个执念,那你就去试试吧,要么失去生命,要么懂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