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31 第 31 章 (第2/2页)后来在厂里的检讨大会上,有人特意喊了周家庄的人来揭发周远峰老家有八亩地,是富农成分,他吃着贫农种的粮食到县里学的技术,这样才进了电机厂,是混在劳苦大众中的富农崽子,要打倒他!
刚开始的几天,是把周远峰和其他几个被批的人拘在厂里的一个空仓库里,每天只给两碗水,夜里再拖出来做检讨,戴枷锁。
白天上工,夜里把人拉出来满厂子游行,铁打的人也要倒下,更何况他们还是打铁的劳力活儿。
饿是一回事,最让周远峰觉得心寒的是,他最尽心尽力教导提拔的两个徒弟崔人杰和吕大河,揭发他揭发得最狠,把他每月必赌的事情说出来,还说他剥削徒弟的工资和福利,他们哥俩儿每个月都要拿出香烟来孝敬周远峰,周远峰才肯指点技术,不止如此,又杜撰了好几条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安在他身上。
崔吕二人横眉立眼揭发完,就和其他人一样,把周远峰像个球一样,从这头踢到那头,饿得两眼昏发的周远峰双手被绑了绳子,也无法反抗。
那时陆国强和刘喜二人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没有说话的余地,前头两个师哥要他们一起上台攻讦师父的时候,陆国强就带着刘喜装肚子疼,不肯出现,到了白日上班时,再偷偷给师父塞半个小馒头。
周远峰虽然每个月都要赌,但不是穷凶恶极的大赌徒,输完了就收手,下个月再来,至于孝敬,他们师兄弟几个都是出自本心给的,师父并没有强迫他们,每次教东西都是尽心尽力。
崔吕二人上蹿下跳得厉害,是因为周远峰要求严格,做事认真到严苛的地步,有时候会不给面子地在众人面前训斥他们,他们觉得丢了面子,这次搭着批富批黑的风出气罢了。
就这样周远峰被关在厂里半个月都没回家,李红莲让周小芬带着不起眼的弟弟周小伟去打探消息,说要是有什么缝隙,就塞点东西进去给他们爸爸吃,他们虽斗天斗地,但不会为难孩子,可两个孩子连厂子门都没进去,只在外围看着。
有人看到周远峰的两个孩子,笑得不怀好意:“嘿,你们爸爸要被抓去吃枪子儿咯!”
“你们都是富农的后代,都不是什么好崽子!”
“不是吃枪子儿,就发配去大西北劳改!一辈子不能回来!”
两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一听这话,吓得手无足措,忙跑回家属楼去找妈妈,一五一十把这些话给李红莲说了,李红莲当时怀了第三个孩子,已经有五个月了。
在厂里开始大规模搞这种“□□运动”之前,李红莲因为周远峰赌钱的事,两人吵好几天了,等这种检讨的台子一搭起来,夫妻吵架的事儿都抛到脑后,一心想着怎么过这个关口。
听了周小芬和周小伟学回来的话,李红莲感觉肚子一痛,眼皮跳了一下,心神不宁的,让邻居帮忙照看两个孩子,想自己去厂里看看情况。
等李红莲到了厂里,刚好遇上戴着红袖章的一队人马,听到李红莲在打听周远峰的事,立马就说要把她也拉上台做检讨,夫妻俩儿刚好凑成一对!
李红莲不敢说话,抚着自己的肚子,贴着墙根儿跑了,那帮人在后头追,她仗着对地形熟悉,躲到一条暗巷子深处才躲开这帮人,受了好大的惊吓,回到家就把门关上,脸色发白,连气都喘不上。
到了夜里,周远峰又被拉出来树坏典型,崔吕两个徒弟在台上义愤填膺的模样,认定了这个师父十恶不赦,还有人说要把他送到偏远的农场去改造,等改造好了再带回来继续为厂子服务。
陆国强和刘喜两人一听师父要被送走,他们才当学徒不久,技术没学多少,两个半大少年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溜出去,跑到家属楼去找偶尔会给他们加肉菜的师娘,让师娘想办法。
说到这里,周长城深吸一口气,直到万云推他继续讲,他才慢慢呼出气:“师娘说,好在那晚陆师哥和刘师哥去家属楼找她,不然她估计就要一尸两命死在家里了。”
原来李红莲下午被人一顿追赶,回到家就已经觉得肚子下坠,硬挺着给孩子们做了晚饭,吃过饭,裤子湿了才发现流了好多血,周小芬和周小伟年纪不大,又不懂生育这些事儿,只会给她端热水。
想出去找邻居过来帮忙看看,但邻居大多都到厂里去看批斗会了。
好在陆国强和刘喜来找人,哥俩儿立即把面无血色的李红莲背起来,一路摸黑送到厂区职工医院,小的没保住,保住了大人。
李红莲流产的这个消息传回厂里,也算是给厂领导一个警醒,这种批来批去的风气不能再继续在厂里盛行了,既影响工作,又人心惶惶,根本没办法发展厂子,于是在领导班子的默认下,时任生产科主任的武鸿斌就带着保卫科的二十来个人,联合工人一起,把那帮红袖章给赶出去了。
革委会的人指责厂里的领导不斗争,不遵循政策,两方人马开始在厂门口对骂,甚至要持械打斗,最后有人提议,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就干脆派人比拼背主席语录和□□,谁背得多,谁就胜利,就听谁的。
没想到戴红袖章的那帮人天天把口号喊得震天响,居然背不过工厂里的一帮大老粗,武主任操着一口平水县方言的粗口把他们骂得个狗血淋头,把叫得最厉害的那几个从一代骂到祖宗十八代,还说要让工人们批斗革委会的人,要去给他们贴大字报,要去县里给他们的档案记上一笔,还要去市里告他们,不敬主席!要与他们鱼死网破,斗到底!
这种闹剧持续了一周,打没打起来,吵得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了才慢慢散去。
自此,武鸿斌这人被作为厂子的重点中坚分子培养,这么多年,受过武厂长大小恩惠的职工不知几何。
这场持续近一个月的检讨会结束,周远峰和其他被拘起来的人,也终于能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回家后,师父发现师娘流产,躺在床上起不来,小芬姐和小伟也没有上学,守着师娘哭,师父痛哭一夜,从此之后,他再没去过那个赌场。”周长城的声音很低沉,闷响在这间黑暗的房子里。
李红莲也趁着这次男人愧疚的机会,把周远峰的工资和福利票据全都抓在手上,一抓就是十几年。
“那师父的那两个徒弟呢?”万云也是感慨万分,抓着周长城的手问。
“姓崔和姓吕的那两个?”周长城有些不屑,“后来师父就不愿意带他们,他们竟还想威胁师父,继续找地方揭发他富农的身份,师父虽然怕连累家里人,但也很硬气,让他们想去就去!不就是揭发吗?他也会,就揭发姓崔和姓吕两个人欺师灭祖!”
“武厂长是部队出来的,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背叛行为,于是就陆续找机会,把那阵儿蹦得最欢的几个人,一一找借口全都开除了。”
”武厂长真牛!“万云给武鸿斌竖了个拇指。
周长城与有荣焉,能跟个好领导,也是值得骄傲的。
周长城又说:“后来师父就只带着陆师哥和刘师哥,再不肯收入门子弟。”直到他的出现。
“当时师父师娘会答应桂老师,愿意让我住他们家,就是听说我家里人在桂老师下放的那几年多有照顾。师父认为患难才能见真情,就像陆师哥和刘师哥做的那样。在桂老师那样落魄的时候,我们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还给了一点关怀,他和师娘都觉得我应该不是个坏良心的人。这才在第二天答应了让我去他们家住。”
这些话,周长城也是后来才听师娘说的。
李红莲说,若没有他们家经历大运动前的这一遭,恐怕桂春生一年给两百块钱,他们也不会要周长城上门住的。
像是命运在冥冥中注定,人和人的缘分,事与事的交集,总是由许多不同的天时地利因素结合起来的,最终才形成了如今的因果和机缘。